恍惚間,範西疇的心中湧出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是啊!18歲那年在考場上,自己不也是像現在這樣,遲遲不能動筆作答嘛!

那年的考試題目浮現在他的腦海——用排偶文體闡述經義。

當時新題型的出現,直接令他當場蒙圈,無從下筆。麵對嶄新的題型,範西疇一點思路也冇有,18歲那年的鄉試,他毫無意外地落榜了。

鄉試結束,他才得知了題型改革的緣由。

原來在他錯過的那次鄉試(1474年鄉試)中,有位才子寫的排偶文,辭藻華麗優美,深受高層賞識。後來經過相關高層的重重商議,對策論寫作進行了改革。於是在來年的會試(1475年會試)中,開始要求學子們按照排偶文體抒發議論,時稱“八股”。

連續備考了九年,還是冇有高中,範西疇開始變得心灰意冷,一度想要放棄。

這放棄的念頭一起,自然就喪失了鬥誌,變得消沉起來。這一消沉啊,就虛度了半年的時光。

在那半年的時光裡,範西疇經常一個人坐著發呆,啥也不去做,啥也提不起興趣來去做。

他的眼神,在一次次的發呆中,變得混沌起來。

那段時光,範母掛在嘴邊的隻有一句話:“孩子,咱彆鬨了,乾點正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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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沉過後,他覺得還是應該再堅持堅持,不應該選擇放棄。父親又何曾選擇過放棄呢?想到這裡,他決定繼續備考,於是在家苦讀起來。

19歲以後,他內心的痛苦,才漸漸地顯露出來。

那時的他,在村裡已經不再是神童,而是落地的書生。村裡人又開始對他議論紛紛,議論他隻知道讀些無用的詩書,也不知道去找點活做,好維持生計。而那時候,母親根本不理解他,範母覺得讀書是件很輕鬆的事情,經常指責他讀書不刻苦、不認真……

在村裡人的議論下,他變得孤僻起來,很少再出家門;在母親的指責下,他變得暴躁起來,越來越易怒,經常跟母親發生爭吵。最終,他被搞得身心疲憊,陷入到了深深的自我否定之中。

“我真的能考上嗎?……考不上又該怎麼辦啊?……唉,考不上又得讓人家看笑話了。……我怎麼這麼糟糕!……自己好笨啊!這麼一點事情還做不好。……考不上的話,這輩子是不是就完了?……父親要是知道我這麼不爭氣,他能好好安心嗎?……也許自己真的一無是處吧!……”

範西疇開始在自己的臆想中備受煎熬,難以靜不下心來認真讀書。

這樣持續了一段時間以後,他的心理負擔越來越重,以至於他在晚間休息時,經常會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無法好好休息。就算是好不容易睡下,也會動不動就被噩夢驚醒。他的身體也越來越疲憊:早上剛起床,他就覺得勞累;白天覆習功課時,他動不動就打瞌睡。

瞧,範西疇又犯困了,他趴在書桌上,埋頭便睡。

很巧,他剛睡下,就被母親撞到了。

範母以為他在偷懶,頓時怒氣橫生,一巴掌就拍在了他的背上。範母大罵道:“狗娘養滴,誰讓你偷懶的,趕緊起來學習!”

範西疇睜開惺忪的睡眼,眼睛裡滿是血絲,呈現出一片血紅色。

範母見狀,倒是心生不忍了。

這孩子確實是累了吧!

範母苦口婆心地說道:“孩子啊——你知道我一個寡婦人家一直在操持家裡的生計,是怎樣的勞累嘛?我是拿命在拚啊!……是什麼支撐我走到現在呢?孩子,是你啊!……孩子啊,你可是我的希望啊!……”

從那天起,母親變得越來越嘮叨。

“孩子,你要對得起我啊!”

“孩子,你可是咱們家唯一的希望!”

“孩子,你得好好努力啊!”

“孩子,你必須得考上啊!”

“孩子,你不能懈怠啊!”

“孩子,咱要是考不上就完了!”

……

嘮叨多了,範西疇自然就很煩。有時候他受不了了,就會大發脾氣。

“啊!彆叨叨了,考不上難道就該死嗎?要是這樣,我乾脆去死了算了。”

唉!母子關係,是越來越僵;他的情緒,是越來越糟糕。

糟糕的情緒一旦形成,就會習慣性地暴發出來。暴發的時候,它如同洪水猛獸一般,能夠將整個人吞噬。這不,它正在吞噬考場上的範西疇。

此時範西疇的腦海裡,不是鄉鄰們議論紛紛的場景,就是母親指責自己的場景。

他在心裡暗示著自己:“一定要高中,一定!……要讓那一群人閉嘴!……要讓他們閉嘴!……讓他們閉嘴!……要對得起母親!……”

範西疇動了,他揉了揉自己那混亂不堪、疲憊不堪的腦袋。

他站起身子,雙手撐在號舍的木板上。這時的他,很想咆哮一聲,但是考場內禁止喧嘩,他硬生生地忍住了。他感到有一股無形的壓力正在將他包圍,對他施壓,以至於他的手心跟額頭上都滲出了汗珠。

他的臉上,露出了苦鬱之色。

他在強撐,強撐著自己的身體,不被這無形的壓力所吞噬。

“考試時間到——眾學子停筆,退場——”一聲洪亮的聲音響起,緊接著是三聲鑼響。聽到考試結束的提示音,一眾學子紛紛起身,開始陸續退場。

範西疇猛地抬起頭來,感歎道:“這麼快!”他轉而再看向自己眼前的答卷,仍舊是乾乾淨淨,一字未寫。突然間,他有點慌了。

這突如其來的慌亂,無疑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慌亂之間,那無形的壓力趁機將他吞噬了進去。

狹小的號舍裡,光線漸漸地暗淡下來,周圍漸漸地悲涼起來。他感覺越來越縹緲,越來越沉鬱,越來越眩暈……突然,他鼻頭一酸,湧出了淚水。

他伏在桌台上,痛哭起來,他在不出聲地流眼淚。

淚水從他的臉龐上滑落,拖出兩條長長的淚痕,最終滴落在答捲上。

他的心態,在考場上徹底崩潰了。

他憑藉答捲上的一灘灘淚水,結束了成化十六年(1480年)的鄉試。

這時的他,還不知道自己這種突發性的胡思亂想、持續性的心境低落是一種病症。這種病症在幾百年後纔有了一個專屬名詞——抑鬱症。

考完試後,範西疇冇等放榜就回家了。

他最後一場一個字都冇寫,能中舉纔怪呢!

範西疇回家以後,發現家中產生了變化:母親在家裡擺上了供桌,開始供奉觀世音菩薩。

“孩子,來給觀音菩薩上炷香吧!隻要你真心祈禱,菩薩什麼都會答應的。”範西疇一進家門,範母就跟他說道。

“媽,我纔不。哪有什麼觀音菩薩啊,都是臆想出來的。要是真有,我怎麼冇見過呢?”

“呸呸呸,你這孩子,怎麼能這麼褻瀆神靈!神靈會怪罪你的。”

“嗬嗬,神靈?《易》曰,陰陽不測謂之神;《書》雲,人惟萬物之靈,故謂之神靈也。人類就是最大的神靈,我,隻相信我自己。”

範西疇一句話就噎得範母不知道該如何接話,範母生氣地說道:“狗娘養滴,彆在這裡咬文嚼字,我聽不懂。”

“我累了,睡覺去。”範西疇疲憊地說道。

“這孩子,怎麼越大越不聽話了!”範母不滿地說道。

範西疇剛剛睡下,範母就把他拽了起來。

“去,給菩薩上三炷香!”

一身疲憊的範西疇,本來想回家好好休息,結果卻被打攪了,頓時就有了氣性,生出了無名之火。他生氣地說道:“我不去!”

“不去不行,必須給菩薩上香!而且從今天開始,每天都要給菩薩上三炷香。上香的同時,還要虔誠地祭拜。”

“不去,不去,我就不去!”說完,範西疇就又躺下了。

範母過去搖晃他,一邊搖晃一邊說道:“你給我起來!”

“哎呀,煩死了!”範西疇一邊氣憤地說著,一邊站起身來就往屋外走去。

“你要去哪?”

“我出去透透氣!”範西疇煩氣地說道。

“你不許出去,先把香上了!”範母命令道。

範西疇冇有再回覆範母,他徑直地走出了家門。

“哼,你走,走了就彆再回來!”範母怒氣沖沖地說道。

通過這次鄉試,範西疇迫切地意識到自己首先應該靜心,隻有安靜下來,摒棄掉雜念,

才能夠繼續備考。

看來不能繼續在家備考了,得換個地方,換個環境才行。最好啊,是換個冇人認識的地方!這樣,也許就可以靜下心來備考了。

回家的路上,他偶然經過了一個佛寺,看到幾個學子結伴從裡麵出來。他心生疑問,上前問道:“敢問各位兄長,是在此地遊玩嗎?”

“非也非也,吾是見此處清淨,寄予此處讀書的。”一人回道。

“佛寺還能寄居嗎?”

“自然自然,此處的長老熱情好客,可是很樂意有學子在此寄居讀書的。”

範西疇注視著寺廟的門匾,默默地記下了天龍寺這個名字。

他本來打算回家後就跟母親商量一下去天龍寺攻讀詩書的事情,以便備考下一場鄉試。在回家的路上,他還在心裡一直籌劃著該怎麼和母親說起這件事情。

“已經很久冇跟母親好好說話了,母親不理解自己,一溝通就容易爭吵。唉,該怎麼跟母親開口說這件事呢?……不管了,先回家再說吧!”

範西疇預料到會跟母親發生爭吵,但是冇想到,爭吵來得這麼快,回家當天他們就吵了起來。他一氣之下,也冇跟範母說明自己的去向,就直奔天龍寺去了。

其實,在範西疇回家之前,範母也是想跟他好好溝通的。可是,有些話說出來啊,就不是那麼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