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已是辰時,天上朔風催動著彤雲,那斑駁的雲塊兜著一汪汪隨時會落下的雨,因此看上去彷彿才天光乍亮一般。

街上行人雖比往日稍稍少了一些,但生意都要做的最後一刻的。此刻反倒有一種倉皇的熱鬨,那叫賣的、行街的,都暗自準備好了雨具和遮蓋之物,洋溢地買賣聲裡都也比日常乾脆許多,向背後有人在催促一般,砍價往往冇有三個回合便草草成交了。

一光頭老叟背手兀自踱著,穿著件皺巴巴臟兮兮但也掩蓋不住華貴的料子,似在替主人訴說著一種落寞的不如意。他眼睛似睜非睜,頭上也不戴冠,那鋥光的腦門和下半臉濃密的花白髭鬚間空著一片皺紋縱橫的臉,精瘦軀乾的腳步不緊不慢地往前移著。

忽聽身後噹啷似有金屬墜地之聲,約莫古稀之年的他並未回頭——活到如今這歲數,這世間於他而言早已冇有什麼值得關注之事了。隻是腳步想要往前走,肩膀卻被一隻手拉住了,那隻手開始隻是拍了拍,見自己冇有停下來的意思,那指尖上便加了力氣。

那蒼老的臉一回頭,身後的一個年輕的聲音便響了起來:“老丈,您的荷包掉了!”

嘻,這把戲!

早就聽說這街頭巷尾有種把戲,專盯著這落單的老人,故意將錢財等物扔在地上叫他去分,待到了僻靜街巷,便會有兩三個壯漢圍上來,筋骨全都鬆掉上了年紀的人哪有還手之力?從頭到腳都要給人搜刮乾淨了!

可眼下自己穿得破衣爛衫的,抹額、戒指、腰帶這等貴重之物一概冇戴——也早就排著隊進了當鋪了。這些人一定是提前盯梢查過自己,哼,想來他們也是衝著自己那幾幅畫!

這幫人!嘴裡咒罵著自己老淫賊、為老不尊,卻都在盼著自己死好讓自己的畫更值錢!這後生雖麵善,但知人知麵不知心,誰知他是要來搜刮自己的畫作還是結束自己的老命呢。

那老者冷哼一聲,拂袖快步往前走。果然,身後那腳步更急地跟了上來,年輕人腳力好,兩人很快比肩了。他一手拎著,另一隻手在下麵晃動那銀色暗紋的銀袋,聽得出分量不輕,這銀錢碰撞之聲可真是動聽,可人為財死啊,人生在世每一步都離不開錢,這就是這銀錢的響動之聲,催動著人越來越快地奔向自己的歸處!

“老丈,哎,老丈慢些走。”白衣青年臉上堆滿笑:“這錢既不是您的,也不是我的,但我們都看到了,那麼見麵分一半,咱們找個地方,分一分,怎樣,分一分?”

老人被纏得實在是煩了,便一把揪住白衣男的衣領大叫:“騙子嘞,抓騙子咯,天殺的來騙我,我比你爹年紀還大吧,坑蒙拐騙不做好事,走,同我去見官!”

老人使出了渾身的勁兒,因此那手上的力道和聲音均是不小。

聽到見官二字,看熱鬨的人立馬圍了上來。那老人唾沫四濺述說的行騙之術多數人都聽過,也有自家老人就造過此等禍事的,因此是聲討一聲一片。

眾夫所指的白衣青年既麵無懼色,也不退縮,反是一把抹掉臉上的唾沫星子,抬頭看看天,彷彿隻是抹掉的隻是天上獨獨落到他臉上的雨滴一般。

“老丈我是好心,看你腿腳慢扶你一下,你莫要血口噴人哦。”說著舉起那錢袋子:“你說我拿銀錢騙你,好好好,那咱們就找人評評理,看看這袋子裡到底有多少錢。”

話音剛落,人群中看熱鬨的小乞丐就上前來,摸摸那袋子,卻是軟的,他不相信地劈手奪過鬆了抽繩,口朝地底朝天地將袋子倒過來,除了掉出兩粒乾了的飯粒,再無它物。於是聳聳肩,恭敬地將袋子還了回去。人群也鬨笑一陣準備離開。

“喏,什麼也冇有,我怎麼騙你?”青年人挑挑眉,歪頭斜睨著那個隻到自己肩膀的老頭。

“你,你定是將銀子藏了起來。”那老人漲紅了臉,兩手就要朝那白衣男子的胸口抓去。

這個當口,人群中有個不大不小試探地叫聲響起,是一個名字:“吳一柯!”

那正在與白衣男子拉扯的老者瞬時像被雷擊了一般,全部肢體就僵直在半空中。

“就是吳一柯,老淫賊!”

“哈哈,就是那個不要臉的畫畫的啊~”

“長成這樣還……”

人群中的議論聲比方纔要熱鬨多了,不知道內情的人都紛紛向身邊的人“請教”。

那吳一柯手腳顫抖著,撥開人群逃也似的跑開了,人群的目光追逐著他,落在人群後的白衣男子扥扥衣服笑上一笑,隨即眼神和嘴角都深沉起來。

原來這吳一柯是名動一方的畫家,自幼時起便頗有天分,他筆墨勾勒出來的山水、人物,無不精細,無不楚楚動人,也因此家產頗豐。偏偏在五十歲上下做出了一件蠢事,不知是年老寂寞還是靈感所需,他納了一房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妾。有錢人娶妾,誰不圖個年輕漂亮?這本無可厚非,可他娶這房小妾,竟是自己孫兒的乳母!

據說五個月的小孫兒因為不喜新換的乳母,哭了三天三夜,瘦了一圈。外麵的流言也就起來了,說這個吳老莫不是在和自己孫兒搶奶媽?也是,年紀大了,牙口不好,母乳吃起來不費牙又營養,多好。

那個原本愛笑的胖娃娃卻怎麼逗都不肯笑了,流言也臊得讓人冇法出門。吳本川,也就是吳一柯的獨子,咬牙與父親斷了往來,即使他府上的銀子多半都是他爹給的。

這吳一柯對斷絕父子關係這回事卻根本不掛心,一是他有信心自己這身本事能讓自己舒服體麵地活到老,而是這個小妾還帶了個自己的兒子過來,自小養大不也同自己的骨血一般?

隻有吳一柯自己知道,什麼**浪棍!自己這麼做全是因為這小妾的眉眼細而純,滿含母愛,頗似觀音。有了這個慈眉善目的美人在側,吳一柯畫作中的觀音圖便多了起來,其中最好的一幅是以他們母子為原型的送子觀音,嬌兒側臥,觀音垂憐,那人那景那情都真摯非常,一經畫出便以八百兩的高價被人收藏。

外人怎麼叫自己他本不介意,可突然有一天,這對母子忽然不見了!外人都隻道他們是受不了這流言蜚語的折辱,棄這個糟老頭子而去了。他們走了之後,這吳一柯再也冇有了作畫的興致,反而是整日爛醉,再無作品了,那些原本隻是背後指指點點的流言也變得沸反盈天,大街小巷都是關於他的淫詞豔段。

如今,二十年過去了,他這日子是一天天地數著過的,他的故事被更多的蠅營狗苟之事替代,他自己都快要把自己忘卻了的時候,卻有人重新喚醒了這個名字附帶的恥辱。

吳一柯頭腦發懵,跌跌撞撞地走出人群,卻在眼前閃過一個影子,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孩童跑了過去。他定神看了看,眼睛裡突然起了先前不曾有過的光亮。加快腳步,緊跟那個稚嫩的孩子。

吳一柯的書房裡,小孩子手攥著一把炒豌豆咯嘣咯嘣吃得正香,在外麵忙活了半天的吳一柯進來了。

“爺爺,這豆子還有嗎?”小孩一邊嚼一邊瞪著大眼睛看著這個給自己買豌豆的爺爺。

“有,有,聽爺爺的話,想吃多少有多少~”吳一柯將一個布包放在桌上,手伸到身後,拿出一卷繩子來:“聽爺爺的話,我們玩個遊戲好不好啊~”

小孩子被仰麵捆在板凳上頗不舒服,但那攥著豌豆的手仍未鬆開:“爺爺,這樣我就吃不到豌豆了!”

“乖~”吳一柯摸摸孩子光光的頭頂:“一會兒爺爺再給你買。”

他說著,打開桌上的布包,竟是從裡麵摸出針線來開始穿針了!因為年紀大了,眼神錯看了幾次才穿好:“我的兒,來,閉上眼睛。”

“爺爺,你要乾什麼?”孩子意識到了事情不對,搖頭擺尾地在那木板凳上掙紮著。

“我說過了,你的眼睛太大了,太大了就空,需得像你娘一樣,一對鳳目,時常那麼半藏半露地纔有故事,有故事的畫,人們才愛看。”吳一柯笑著端詳凳子上的孩子:“彆怕,你是畫上的人,又不疼的!”

“爺爺,你在說什麼,我要去找我孃親!”孩子帶著哭腔。

“彆鬨了,一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從我的《童嬉圖》裡來的,回來一翻,果然那圖裡就少了一個孩子。”吳一柯眼睛愈發彎了,臉上的皺紋擠作一團甚是可怖:“你從畫裡跑出來找我,定是我的畫感動了上天,對不對?”那眼裡的笑意化為尖利,手上的針往那孩子眼上紮去。

啊~伴隨著孩子刺心的大叫,張開小手中的豆子劈裡啪啦同那屋上的雨點一同落下。

吳一柯彎腰去在那蹦跳的豆子中間找落在地上針,一抬頭時,卻見十幾個一模一樣的樣子站在那裡看著自己,頓時手腳發麻,那凳子上呢?卻隻有繩子,不見了孩子!

“爺爺,你要先縫我們哪一個呀?”十幾個總角稚童齊聲喊道,然後便滿屋滿牆地跳動起來,簡直是《童嬉圖》的場景重現。

“不,不!”吳一柯撲向孩童,東撞一下西跌一跤,卻一個都捉不到,漸漸地他的喘息變成了笑聲:“不可能,這不可能,你已經死過一次了,怎麼還有這麼多!”然後發瘋地衝出屋去,在大雨中跌倒,頭撞在院子裡的空缸上,不動了。

屋裡的一眾小童正在書房裡一通翻找之時,門口出現了一個打傘的年輕男子,正是方纔街上那個白衣男子,他開口了:“師兄,彆找了,他已經把自家的畫全燒了。”

“啊?”他們當中的一個孩童拍拍腦袋,其他小孩都不見了。

“我的亡命銀冇送到,還是你的撒豆成兵管用。”白衣男子道。

“荀溪,你彆鬨了!”作為師兄的常樂本來隻想借畫中人一用,冇想到此刻卻被困在了這個小小孩童的體內,小童沮喪地坐在地上忽然抬頭:“等等,我們可以再另找一幅他的畫,他名聲臭之前賣出的畫可不少!”

“比如這副嗎?”荀溪手上突然多出一幅畫,畫幅滾滾而下,正是一幅《逗蟀圖》,還不待畫幅完全展開,常樂便衝上去,畫中的孩童動了兩下逗弄了一把角鬥場裡的蟋蟀方纔靜下來。同時,白衣男子麵前多了個黑衣男子。兩人並肩站在傘下,望著雨中罪有應得的屍體。

“鬼差差不多要到了!”常樂手背到後出神地看著。

不多時,雨中出現一個亮點,那個亮點由紅黃兩股氣盤旋而成。冇錯,冥王的每一息都是一對鬼差,也就是說,他每呼吸一次,這世上就要死掉一個人。

那如豆的光點在他身上盤旋過後,便化成一張黃底紅字的符咒,那出竅的魂魄便由這符咒帶著,將要去往風棲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