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一過,些微的晨光裡還帶著未散的涼氣,西市的城牆邊,一黑一白兩位少年在街道上並肩緩步而行。

那黑衣少年懷抱一口短刀,想來是數日奔波,腳跟摩擦著地麵帶著說不出的疲憊。長髮束至頭頂,同樣顏色的一根黑綢飄在耳畔,整個髮束略略歪在一邊,神色裡帶著一絲不耐煩,眉毛和眼睛也一樣漆黑如墨,直插鬢角,高聳的鼻梁讓這張臉看起來更不好惹了。歪在一邊的嘴角裡叼著一根青草,兩片唇不時抿一下,彷彿在咂摸那青草的滋味。

一旁的白衣少年,一身白袍乾淨飄逸,頭髮一絲不苟地束在一根白色髮帶中,淡淡的眉下一雙帶笑的眼睛,那彎彎的眼角像女娃造人時用了最鮮亮的兩滴露水點出來的弧度那麼自然。粉麵襯著朱唇,加上一個文氣的鼻子,讓這張乾淨的臉更像一個與世無爭的小女子,但目光的笑意裡藏著幾絲冰淩般的鋒利。

二人不疾不徐地走著,那黑衣少年首先發問:“師弟,你說今天早上,這西市賣吃食的是誰家先出攤,是賣撚頭的老張,還是賣索餅的老李頭?”

那白衣少年不答,剛抬起手,卻被那黑衣少年一把拉住,從嘴縫裡溜出一句話:“這兒可不興算啊!”

白衣少年抽回手,一揮手中的摺扇笑答:“老李頭勤快常起得早,張大哥正值壯年,腿腳快。可我猜那楊家胡辣湯今天會第一個出攤,因為,我想喝了。”

一刻鐘後,西市街頭。胡餅、索餅、餛飩、羊肉湯、各類菜蔬、果子的小攤沿街道兩側一字排開。大家都像都會穿牆遁地之術一般,不知哪裡冒出的攤販們迅速地佈置了攤位,前一刻還悄無聲息的街道,頃刻間就沸騰起來,起火的、和麪的、煎炒的,是頂頂正宗的人間煙火氣。騰騰的霧氣在晨光中上升、飄散,叫賣、吆喝聲此起彼伏。

小縣城的一天,便從這市井的小食攤開始。

楊記胡辣湯攤位前,一黑一白兩位少年的身影格外顯眼。

神仙本來是不需要吃飯的,在仙境時汲取日月雨露之精華,加以長期的修行,便自是無那七情六慾,包括食慾。連仙家集會上的吃飯從來都是儀式所需。然而到人間執行任務,嘈雜繁亂的環境自然擾亂了修為和氣息,再加上不能顯得與常人有異,所以隔三差五的還是會吃上那麼幾頓。這黑衣少年名喚常樂,白衣少年叫做荀溪,是一對師兄弟,就是張晴晴所說的風棲客棧在人間辦差的兩位仙差。常樂和荀溪此次在下凡已經辦了三趟差事,終於要回去了,又收到師父的飛書。知道茲事體大的二人,先是興奮,再是緊張,到了這早市攤前,滾滾的口水就把兩種情緒都沖淡了。

所以,今天早上這頓飯,與其說是逢場作戲,倒不如是借飯消愁。

“真的是胡辣湯最先出攤,荀溪,你可真是神運算元。”常樂道。

荀溪答:“前幾日過來,這楊記的老闆不是說初五是要去嶽丈家接妻子田氏回來的日子麼,今日恰好初五,他定會少備食材,提早出攤,好快去接他娘子回來。”

二人對阜城縣已十分熟悉,今日到這西市來喝著胡辣湯,正是為了文曲星的差事。

文曲星此世姓許名攸,此次曆劫便是出生在這阜城縣西一戶尚且殷實的人家。偏偏卻父親好賭,自祖父母去世後便愈發肆無忌憚,輸光了田地。拿了地契拚全力想扳回局麵,不成想卻把妻子都當成了籌碼。酒醉歸家的路上,一頭跌進池塘淹死了,有人說是淹死的、有說是想不開自己跳河的,也有說是水鬼陸伯出來找替死鬼的。

水鬼找替死鬼這種傳說一年通常要傳好多遍,因夏季天氣暑熱,通常都有會膽大的青壯年或不諳世事的調皮小孩下河遊水或嬉戲,由於被水草纏住、陷入泥沙或偶遇暗流而歿了的,統統都被安在“陸伯”頭上。

有傳言說在許家出事的前一年淹死的李家小子的腳踝上——那麼大一個手印子,慘白慘白的,這還不算蹊蹺,請來道士細細一看,竟有六根手指——不是那六指的陸伯又是誰?還是擺了七七四十九天祭壇,才從河伯那裡把小子的魂魄換出來轉生了,不然那小子就要被困在水底找下一個替死鬼了,找不到,就永遠在哪水底囚著,也太可憐了。

這找陸伯好不容易給自己找到了替死鬼,就要轉生了,又因這“一通買路財”讓那李家小子投胎轉世去了。那陸伯無親無故,冇人替他超度,自此便在那水底日複一日地咒罵,搞得水底的魚遊到他投河的位置都要繞道遊過去,這一帶的船家一是打上的魚越來越少,二是總會撈上來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所以索性也都轉到上下遊去了。

曾也有閒人在這條河垂釣的,據說一下餌,緊接著就會有魚咬鉤了,但那釣客要回鉤,卻怎麼也提不動,那便也是陸伯在找替死鬼——那貪心要往下探探一看究竟的,便會被那花白頭髮的陸伯伸出六指的手一把拖下水去,那多出的一根手指頭死死勾住人的嘴唇讓人無法呼救!

還有漂亮媳婦到河邊洗衣服,難免會嬌惜憐花地對水自照一下,但照著照著會發現水底重疊的那張臉變得陌生起來,皮膚慘白,兩眼隻剩個洞,而後脖子便如掛了秤砣一般,繼而便在這無聲的驚愕中不由自主一頭栽下去。自此小媳婦有到河邊洗衣服的,都是三五成群,還有把腰繫到後邊樹上的,緊緊地洗完就回家,不肯逗留。那需要渡河的,也便多走三裡地,從下關鎮的橋上走,河上的渡船也慢慢少了起來。

許攸的父親許正儒死的那天,便是有人說黃昏擦黑路過那會兒,便見有一老叟一身濕漉漉地站在橋下,那發綠的水從他頭皮上滲出,順著花白的頭髮流下,露出的胳膊腿上,是斑駁的苔蘚和綠毛,他不時伸手搔一下,那苔蘚便細碎地簌簌往下掉。那路人說到此處倒吸一口冷氣——好險冇和他四目相對,否則便會失去意識,雙眼無神、不由自主地下岸涉水到那河中央去,做那下一個在河底生怨氣的水鬼了!

在水底淹死當水鬼不說,自家人也會被厄運纏上,比如家中讀書人屢試不中啦,父母會生那濕寒之病、關節疼痛難忍啦,家裡的屋頂滲水、床褥潮濕啦,女人更是會做出那令家族蒙羞的禍事!

那許家被輸光了田產、地契,許家夫人更是變賣了自己藏下的最後一點陪嫁的妝奩,才能得以將自己贖出,另在西郊另找了一個彆家廢棄的空屋來住。做夫人時,曾跟著自家的己廚子學了包子的秘方,因此整日是圍著幾個大籠屜轉,以養活自己和這個聰敏孝順的兒子。

既然這許正儒做了這陸伯的替死鬼,那麼這孤兒寡母便是黴氣所在,親戚慢慢也就斷了來往。

出事那年,許攸才九歲,剛在私塾裡上了一年。那先生見他過目不忘、實屬聰慧,也便許他自行出入借書看書,也贈他些筆墨紙硯什麼的。因此,這許攸自小除了幫母親擺攤之外,還能替彆人寫寫信箋、對聯,隻是除了勤快好學外,日常行為上實屬有些呆。平日裡就在母親的包子攤前看書,常忘乎所以,街上的熙熙攘攘視若無物。

彆人問包子怎麼賣時,他尚可答:“素包一文兩個,肉包兩文一個。”且這賬倒是從未算錯過。但倘彆人問:“你這包子好吃嗎?”他便要搖頭晃腦說一大通,初時他小,彆人也覺得可愛好玩,便常引逗他說;長到十幾歲還是如此,因早市上來買吃食的都是些要辦公差或趕工的腳伕等熟客,時間匆忙,也便冇有人再聽他說那一套。許攸倒覺得並無不妥,畢竟有更多的時間可以看書了。

這許攸在十五歲時便過了鄉試中了秀才,原本今年是三年一度的會試,如今在這考試前一個月,許攸便在母親去世當晚自縊!

蹊蹺、實在是蹊蹺!

這不是他那水鬼父親的黴運,又是什麼!

許攸曾經就是這每日清晨擺攤大軍的一員,作為這西市攤販中唯一一個秀才,大家有什麼家書代寫、文書切結、喜帖對聯什麼的,都會找這位筆力與文思俱佳的“小先生”,時間久了,也都對這對孤兒寡母多了些照應。

然而此刻,冇了許家母子的集市還是一如往常的熱鬨,甚至在他們消失的第三天,便有了新的包子攤來替代。那些不知情的熟客也隻是問一嘴:那家好吃的許家包子攤怎的不開了?轉頭就另尋彆的吃食了。

缺了父母官尚且能過,枉論這是一對無名無望的母子!

在變成人們茶餘飯後談資的月餘,他們的話題便和那突然走水的老屋一樣,從人們的生活裡完全消失了。

如果提前發現端倪前來運作,想來會容易很多。但因這樁事並不在命盤裡記載,所以這次全靠二人調查問詢,以尋找蛛絲馬跡。

師兄弟二人選擇來喝胡辣湯的緣故也在這裡,因為這老楊的娘子田氏,與這許攸的母親頗為交好,因此兩家的來往也就相對多些。或是田氏做了彆樣的小吃帶來與他們同享,或是二人的孩子經常叫著“許攸哥哥”,坐在包子攤旁靈巧地答來送往,比許攸更像個“二當家的”。他們的西郊的破屋孤孤零零也冇個鄰居,如今甚至是被燒為平地,眼下隻有從老楊這裡找到一些可以打開局麵的線索。

此刻,兩人飯畢找個空閒處眯起眼睛靠牆打盹,時不時朝這邊看上兩眼,這就等著這楊記胡辣湯收攤了。

果然辰時剛過,那老楊便開始收攤了,他是預備先把這些擺攤的傢夥什拉回家,再到必鮮樓買些熟食、果脯,騎上自家小毛驢去接妻兒。因思親心切,便抄了近路,走在一條平時少走的的僻巷。全然不知後麵不近不遠地跟著一黑一白兩個頎長的身影。

忽得“嘎吱”一聲,輪子似被卡住了,老楊走到車後檢視。原來是前兩日下雨,這小巷的路常年缺乏修繕,車輪竟是陷入一個泥坑,看那坑也是不算深。老楊就憋足力氣“嗯”“昂”“嘿”地賣力拉著,在車前、在車後輪番拚命推,奈何那車是紋絲不動。也是怪了,車軸也冇壞,何以就一動不動呢?

不遠身後的巷角,兩個身影快藏不住了。

“老楊,彆白費勁了。哎,你說他這樣‘嗯’著真的有用嗎?”常樂探頭看著被自己設法定住的車子低語道。

“當然有用。”荀溪拍著手裡的摺扇:“因為有嗝神啊。人們在用力做一些事的時候,發出這種‘嗯嗯’聲,確實能讓人用上勁,最簡單的就像出恭,嗯嗯起來就更好拉。再比方身有小病小痛時的‘哼哼’聲,都說無病呻吟,這呻吟聲確實也是能幫助減輕疼痛感的。最簡單的,就是——哈!”

被師弟這突如其來的一嚇,常樂渾身一抖:“你嚇我作甚?”

“你看,是不是不打嗝了?”

“還真是!”

“這便是最常見的氣聲——打嗝,像用力、呻吟、打嗝這種聲音發生時,就是嗝神來啦!他會幫你身體的不適做一些緩衝。隻是啊,這嗝神著實膽小,所以一嚇就會跑掉。”荀溪正經解釋道。

“那好端端的,你為啥要把我這嗝神請走?快把他請回來,快~”常樂說著就去和荀溪打鬨。

荀溪一邊還手一邊解釋:“哈哈哈,這嗝神其實是獨立於‘十二聲神’之外的又一音神,隻是他力量弱又膽小,隻喜在人間玩耍,很少在仙界露麵,所以在神冊裡也鮮少提及。”

“我說我怎麼倒不知道還有這位神仙。”常樂玩鬨夠了,複又靠在牆上。

“這又不是必考題,不過師兄,你倒是說說咱們考過的這十二音神是哪十二位?”荀溪作為當界結業仙差中的甲等頭名,莫說這十二音律了,讓他把仙界所有神仙像報菜名一樣報出來也隻是順嘴的事,然而對於丙等生常樂……

“哈哈哈,可你不還得叫我一聲師兄。”常樂並不覺得尷尬,說著又探頭出去:“該咱們上了!”

這僻靜的小巷,能有個搭把手的人路過實在不易,老楊擦掉額頭滲出的汗,兀自靠著車輪坐在地上,忽閃著前襟大口喘氣,疲憊讓那那略帶喜感的麵孔越發生動了。

忽然眼前光線一暗,睜眼看到兩個相貌俊俏的小郎君正望著自己,兩人身量不低,想必有些力氣,老楊便雙手一拱向兩位求助:“兩位公子有禮了,看看我這一車東西,唉,是在拉不動,勞煩借力推一把,有勞,有勞啦!”

那白衣白麪的少年合上扇子一笑,黑衣少年把刀背到背上:“好說,好說。”

老楊便小碎步跑到車前,正預備使勁,車子就忽得動了,自己因為正朝前用力,如不是肩上的繩子扥著,竟是險些摔倒。

“還是年輕人有勁兒啊!”楊鬆柏想著停下回頭。